第30章 前倨而后恭(1)
勒胡马 by 赤军
2019-5-16 19:38
那天裴该辞别了支屈六,带着裴熊返回住处,大门才刚阖上,芸儿便来传裴氏之命,要裴该前往正室相见。果然一见面,裴氏就问:“文约又为胡人做何事?我见支屈六神情踌躇,得无其事甚难么?如今事可终了了么?可有损伤?”
裴该急忙拱手:“有劳姑母挂念其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然事已终了也,侄儿并无损伤。”
他原本对裴氏并没有什么亲情,这不仅仅因为灵魂并不属于此世,即便躯壳中仍是旧日裴该,终究裴氏不是他的嫡亲姑母,又早早地便嫁去了司马家,双方往往经年也难得见一次面,哪来的亲情可言?维系二人关系的只有礼法,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感情。
当日裴氏甘冒风险,来救裴该,她为什么肯这么做,裴该真是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或许古人对于家族、眷属的依恋要大大超过现代人吧?河东裴氏诸支,最煊赫的便是长房裴潜直至裴頠,以及三房的裴徽诸孙了(也包括东海王妃裴氏),但裴徽的孙儿如裴苞、裴盾、裴邵、裴宪等等,大多数担任地方官或入藩王幕府,偶有中朝官,也皆散职而已,裴頠可是做到门下侍中,担任过宰相的。裴頠位既尊,名复盛,加上为司马伦、孙秀所害,海内咸伤其冤,那么救援其遗孤或许就是至高的道德规范吧况且他又是裴家的前任族长。
倘若当日裴氏救下了裴该之后,希望能够与这个侄儿一起落跑,裴该还不会有多感动,但裴氏随即便隐去了,生怕自己一个妇人拖累了裴该逃亡的脚步,这真是把生的希望让给别人,把死的危难……甚至有比死更可怕的命运,留给了自己。裴该天生就受不了这个,受不了生受他人恩惠而无从答报,更受不了别人为救自己而陷身险境,所以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才会停下逃亡的脚步,假意投胡,专为保全裴氏的性命和名节。
但是到此为止,他对裴氏也仅仅出于感恩之心罢了,别无他想。直到客居于许昌城内,裴氏几次三番召自己去问话,初时尚存些许愠怒之意谁让你跑回来自污名节的久之却只剩下了关心。虽然裴该考虑到,裴氏对自己的情感,可能还包含有一定的倚靠之意,但主体应该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同族亲情,裴该不是冷血动物,自然不会无感。
好比说这次裴氏召唤他来,先问:“又为胡人做何事?”但随即就问了,支屈六要你做的事情很难吗?你能够完成吗,会不有危险?关切之意,溢于言表。裴该听了,不禁有些鼻酸,急忙打个哈哈遮掩过去了。
她既如此待我,我必保其一生平安喜乐!只可惜双方虽不同辈,年龄相差其实也就十岁左右吧,按照此世的观感,裴氏已徐娘半老,放在后世可正当青春哪,裴该实在没法把她当长辈来看待……还是把她当成姐姐吧,内心庶几可以接受。
他从裴氏面前退下,来到院中,坐在胡床上尝试梳理今日这场冒险,以总结经验教训。可是坐了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听见有人叫门并非旁人,乃是支屈六又跑来了。
裴该挺奇怪,这太阳还老高的,未至黄昏,你怎么来早了?有何要事啊?结果双方见了礼才刚让进室内,支屈六忙不迭地就问:“请教裴先生,日间所说‘纸上谈兵’,究竟是什么故事?”
裴该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微微苦笑,说好吧,还真不必担心你没有古事可听咱们就先从列国争雄,秦、赵大战开始说起……怎么,你知道秦朝?那你知不知道,赵国本为秦之大敌?说起赵国,得先讲讲‘胡服骑射’的赵主父……
石勒统率主力离开许昌北进,是在这一年的四月中旬,大约两个多以后,这一日裴氏姑侄又在马场练习骑术。裴该终究年轻,人也聪明,加上他这段时间虽然没去碰那些“石锁”,也利用前一世听来的锻炼方法,每天抽时间在院中做体操、跑步、仰卧起坐什么的,体力有所提升,所以骑术可以说已届小成。
当然啦,这小成是指跨着马鞍,牵着缰绳,不但能够行走、缓奔,就算坐骑纵蹄疾驰,一两刻钟里他也不至于随便就掉下来。至于松脱缰绳,全靠双腿控驭坐骑,乃至于手执器械,马上搏杀之类,支屈六当是小儿科,目前的裴该却仍然连想都不敢想。
所以支屈六不再指点他徒弟既已入门,最终能够达到多高成就,就全靠自己的勤学苦练了,师父不再帮得上忙只是按照习惯仍然在旁边儿监视着,随便铺开一块毡垫,盘膝坐在上面,一边端着酒碗啜饮,一边听属下奏事。
裴该和裴氏并骑奔驰,才刚跑了两圈,裴氏便已然骨软气粗了,被迫要下地歇息片刻,裴该仍然高踞在鞍上,正在琢磨是不是再继续跑几圈,忽然眼角一瞥,就见从场外施施然踱进来一名文士。
裴该虽然从来都没有见过此人,但常听简道和支屈六提起他的外貌,故而大致可以猜测得出这就是程遐程子远了吧。只见程遐大摇大摆来到支屈六身旁,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张牍版来,高声说道:“洛阳方面,有信使到……”
裴该忍不住就勒停了坐骑,并且翻身下马,距离支屈六和程遐也不过一丈多远,声息可闻。就见支屈六一弹腿跳将起来,急切地问道:“难道是战事有变?”
程遐斜斜地瞥了一眼裴该,随即将牍版递给支屈六。支屈六却并不伸手去接,略显尴尬地挠挠头:“我识不得几个字,子远直接复述内容可也。”随即朝裴该一招手:“裴先生,过来吧。”向程遐介绍说:“这位便是主公新近招揽的裴先生,二位是否尚未见过面?”
程遐仍然斜瞥着裴该,却并不行礼,只是对支屈六说:“上月底,呼延前军(前军大将军呼延晏)便已率军抵达洛阳,晋军十二战皆北,丙戌日克平昌门,旋因后继未至而退。本月初各路大军皆至,丁酉日,王征东(征东大将军王弥)与呼延前军克宣阳门,入南宫,升太极前殿……”
支屈六抚着双手,一边笑一边打岔道:“那么多话,子远只说已克洛阳,不就得了?可惜,是王弥和呼延晏先进的城么?主公还是未能抢到首功啊……”不等程遐回话,他忽然间朝向裴该,大叫了起来:“裴先生说三月内必克洛阳,果然神机妙算,无有不中!”
裴该淡淡一笑,也不去接他的话茬。程遐却不禁微微一惊。
支屈六随即再转向程遐,急切地问道:“晋主呢?是死是逃?”
程遐提高声音说:“好教将军得知,晋主欲奔长安,途中为我军所执,已成阶下囚矣。”一边说着,一边又拿眼角余光去瞥裴该。
听说终于攻入洛阳,擒获晋帝,支屈六不胜之喜,连连鼓掌:“好,好,今日要大排宴席,好好庆贺一番!”裴该倒是波澜不惊,只是略偏转脸,远远地望了望正在马场角落里歇息的裴氏,心说她大概没有听到吧,若是知道西晋将亡,不知道会做何等表情?好在有轻纱遮着脸呢,即便再惶恐、哀恸,旁人也瞧不出来……
正这么想着,就听侧面想起话语声:“卿为河东裴文约乎?久疏问候,还请恕罪。”转过头来,就见程遐面含微笑,正朝着自己拱手作揖呢。
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况且裴该和程遐一直隔空放炮,并没有当面撕过逼,所以见到对方以礼相待,裴该也自然而然地还了一揖:“子远是前辈,合当我前往拜会才是。”当然啦,这只是客套话而已,两个人全都口不应心。
程遐迈前一步,竟然伸出手来,揽住了裴该的胳膊:“支将军既云今日排宴,文约自然也当出席,我要敬卿一杯,以谢前日相助审理公文之劳,哈哈哈哈。”随即捻须大笑起来。
裴该轻轻挣脱对方的手,也只得以淡淡的笑脸相迎:“且待我先送姑母回去安歇,再来讨扰子远的酒吧。”他心里奇怪啊,此人为何前踞而后恭?他究竟是憋着什么坏呢?
程遐确实想憋坏来着,问题那么多天一直就没憋出来。他自视甚高,原本“君子营”中只佩服张宾一人,就连名位相若的徐光,他也未必放在眼中,故而此番肩负副留后的重任,他是大事小情一把抓,几乎忙得都没时间睡觉比起当年的诸葛孔明来,恐怕也不遑多让。所以了,哪儿还有时间和精力总去给裴该下套儿?
既然已经失败过了两次,好比临阵尝敌,知道对方不是好相与的,那么除非经过长期筹谋,且有了必胜之机,否则程遐不会再轻易出手。等到这次接到洛阳传来的公文,来马场报给支屈六知道,他当然知道支屈六为何会呆在这里,知道裴该必然在场,于是在路上就想,那小人得知晋室覆灭、晋主被擒,他又会做何等表情呢?
所以在汇报的时候,程遐一直偷眼观察裴该的神情,希望能够洞察其颜色,进而窥探其内心。结果大大出乎程遐的意料之外,裴该那是彻底的云淡风轻啊,仿佛完全不关他的事情似的喂,你数月前还是晋臣,知道都城被克,皇帝被擒,难道就连一丝一毫的哀伤都没有吗?起码你也得露出点儿震惊的表情来吧?
即便因应大势,这回胡汉军围攻洛阳胜算极高,就连裴该自己都推算说三月必克洛阳,但真能逮着晋帝,这是此前谁都不敢奢望的事情。晋帝若是跑了,大可遁入关中,那里还有数万兵马,则胡汉方面不能说竟了全功;而晋帝一朝被擒,即便各路晋军再拥戴一两位继承者出来,声望也难以复振,胡汉军接下来可能就只有一些犁庭扫闾的收尾工作要做啦,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这么大的事儿,你竟然丝毫无感?这人是傻的吗?
裴该终究年轻,可能不够成熟,但绝对不可能傻否则石勒招揽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程遐虽然不了解裴该,但却了解石勒,相信石勒肯延揽入“君子营”的,未必是什么大才,但也绝不会是白痴、花瓶。所以揣测裴该的这种表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