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赤军

历史军事

西晋怀帝永嘉五年四月,近十万晋军被数千胡骑团团围困在苦县宁平城中。 宁平城在汉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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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0章 太史公祠前

勒胡马 by 赤军

2019-5-16 19:38

  王琰说“此处丘陵亦不甚高,且顶部平坦”,这种地形在后世有个专有名词,叫做“塬”,其中顶部最为平坦,且面积较大的,称为“台垣”。
  胡晋对峙的这一段,其西侧亦有大片台垣,延伸出十六七里之遥,确乎并不难行。这种地形在数十上百万年前就已经形成了,但是地貌却与后世大不相同,由于尚未遭到过度垦殖,西北风携带来的沙土也不甚多,故而植被,尤其是乔木,比两千年后要繁密得多了。
  正当秋冬之交,天气不算太过寒冷,山间草木也不甚黄,风来沙沙作响,与山下的人喊马嘶、连营列寨、杀气腾空,似乎完全是两个世界。刘粲踞坐而饮,就觉得数月间筹划西征的劳碌与烦躁全都一扫而空,说不出的惬意、舒适。
  田崧所言不差,他刚才瞧见的果然就是司马迁的祠堂,墓在祠后。不过兵荒马乱多年,祠中已无人看守,供案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土,就连牌位都倾倒在一旁。刘粲上前,恭恭敬敬地扶正牌位,但是无香可上,只能撮一堆土充数,然后朝牌位拱了拱手。田崧等几名晋朝士人出身的,则撩衣跪拜,稽了个首。
  来到祠堂后面,他们又向司马迁的坟墓行了礼。坟前有碑,拂拭尘土,细察其字,果然是永嘉四年所立。刘粲就说了:“史迁也算先贤大家,待孤收取关中,必要修缮祠堂,并遣人看护、洒扫。”
  瞧着天色还早,此处又僻静,刘粲便命从人于祠前树下铺开毡毯,摆上酒菜来,与几名参军共饮。说说地形,谈谈战事,刘粲心情一放松,不由得多喝了几杯,略略带上了三分酒意,他突然间就问王琰等人:“卿等以为,史迁与班孟坚,谁为良史啊?”
  田崧答道:“皆为良史,但若强要别其高下,则司马公不如班孟坚。”
  这也是几百年来的流行评价,士林中普遍认为班固著史,才能在司马迁之上,《汉书》也写得比《史记》为好。然而刘粲闻言,却笑着摇一摇头,说:“未必……”
  随即解释道:“世皆以为,班书细密,而迁书简约,以是左迁而右班。然而《汉书》又非班孟坚一人所作,书未成而其人已逝,女弟班昭,及弟子马续整理之,始成今日所见之宏文。且在孤看来,史迁文才飘逸、笔力雄奇,班孟坚则唯谨严而已。《汉书》中叙武帝以前事,多以《史记》为本,略略增补而已,尚不失其神韵,至于武帝以后,无本可依,便灵气顿失了……”
  认为《史记》的成就在《汉书》之上,这种评价在后世比较流行,主要是班固过于粉饰统治者了,不象司马迁,敢于抒发胸臆,借著史来酣畅淋漓地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刘粲也算是发前人之未发,对于他这番言论,王琰、田崧等人其实并不以为然,然而基于对方的身份,只能唯唯而已,并不敢当面加以辩驳。
  不过刘粲随即就叹了口气,说:“不知班孟坚之后,谁能更为后汉著史啊!”
  田崧拱手道:“后汉之史已有,如谢承《后汉书》、薛莹《后汉记》、司马彪《续汉书》、华峤《汉后书》等,亦颇浩繁……”
  刘粲笑着打断他的话:“于卿所言诸史,孤亦稍有涉猎,多不过拾《东观》之余唾而已,距班、马远甚……”随即一皱眉头,说:“薛莹得非吴人乎?汉史何得由吴人述作?我朝既然绍继炎刘正统,自当由我朝史家为后汉作书。”
  王琰等人心道,你所言有理,但我朝……也得有史家才成啊!正打算敷衍几句,说什么且待天下底定之后,这写史书之事么,自然会提上议事日程,谁想刘粲的话题却又瞬间飘远了,忽出怪问:“自高祖而至孝平,史称前汉,将光武以下,直至孝愍(即汉献帝刘协),名为后汉。则我朝又将名之为何呢?”
  田崧随口答道:“昔昭烈皇帝绍继汉统于蜀,俗名为‘蜀汉’,则我朝都平阳,属晋地,或将名之为‘晋汉’?”
  王琰当即呵斥道:“田君慎言!昭烈而至孝怀(即后主刘禅),不能恢复皇基,局促于巴蜀穷僻之地,故此以地名之。今我朝虽雄起于晋,必将混一六合,重开炎天,又岂能以地名之呢?!”刘备那是割据政权,所以才会被叫做“蜀汉”,咱们是割据政权吗?你这话可是极端的政治不正确啊!
  田崧赶紧伏地谢罪,刘粲笑着摆摆手:“又非朝堂之上,我朝之名也不由卿所定,何罪之有?”随即命侍从给几位参军满酒,他本人则又长鲸吸海一般干了一盏,然后话题再次转换“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混一六合,重开炎天……”
  这人喝多了,本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态,有的激动,有的疲惫,有的引亢高歌,有的卧倒即眠,刘粲基本上属于前一种,脑细胞极度活跃,奇思怪想层出不穷,但同时注意力却难免涣散,所以任何一个话题都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说着说着,他思路就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即以此番西征论,朝中多有烦言,欲孤多积聚数载,再可与晋寇争锋。然而唯独孤可在平阳积聚吗?裴该在关中、祖逖在河南,若不往攻,亦将日雄日大,诚恐数年之后,官军更难得渡大河……”
  王琰等人正待劝慰,刘粲却突然间光起火来了,把酒盏朝毡毯上狠狠一掷,说:“裴该,孺子耳,祖逖,老革耳,我从前全不曾闻此二人之名,怎么霎时间便能崛起,甚至夺我河南、关中?昔在偃师与彼等对峙时,孤便感觉,来其一必无可惧,合其二……嘿嘿,堪为国家之患!”
  王琰拱手道:“殿下何必喟叹?我朝建业不久,军势却猛若烈火,既克洛阳,复掳晋主,晋寇几至覆亡。人之将死,必有回光返照,国之将亡,忠臣、义士出焉如昔赵之衰而有李牧,楚将覆而生项燕,秦祚旦夕亡,而章邯破杀项梁……如今天命在汉,裴、祖必不能力挽其倾,只须我朝君臣一心,上下一体,必能复取关中、河南,俘裴、祖而灭晋祚!殿下勿忧。”
  刘粲苦笑道:“卿说得好,只要君臣一心,上下一体,天下自定,然而……谁来与孤一心?刘乂若与孤一心,河南安能得而复失?刘曜若与孤一心,如何连一冯翊都不能守?石勒若与孤一心,既得并州,何不拱手以献朝廷?我此番若能得并州粮秣、士卒,貔貅十万以临大江,又安虑裴、祖啊?何以裴、祖能一心,而我朝将帅却偏不能同仇敌忾?”
  王琰道:“是故太师等劝殿下善抚雍王、赵公……”
  刘粲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刘曜丧败之后,或者可抚,石勒之势如日中天,还如何抚得?今彼所领田土,几乎三倍于朝廷,户口、兵马,亦可与朝廷相拮抗,自据襄国,坚不来朝,分明反心已彰!诚恐孤此番便取了关中,异日再并吞河南,终将挥师而东,与那羯……石勒相斗!”随即冷笑一声:“国家之大患,恐怕不在长安、洛阳甚至建业,而在襄国!”
  他这话参军们都不好接,王琰、田崧对视一眼,田崧只好尝试着把话题给转回来:“国家大事,非臣等所敢置喙,臣等唯善辅殿下,以成此战,以建此功而已。但不知于摧破当面晋寇,殿下有何腹案啊?”
  刘粲说咱们也已经看过了晋军的部署“卿等以为若何?”
  王琰答道:“陶士行果然当世名将,营垒甚完,布阵严密,加之地形狭窄,正面对攻,恐难急破,若待裴该率援军来,难免迁延日久……粮秣恐不足支应大军久驻敌境,直至岁末。是故臣建议殿下别遣一军……”
  刘粲再次打断他的话,一边把地上的酒盏捡起来,一边笑着说:“为将有善攻者,有善守者,善攻者不可正撄其锋,善守者不可强撼其垒。然而陶侃之阵,在孤看来,攻守一体,貌似无隙可乘,其实未必难破。正如班孟坚之《汉书》,唯四平八稳而已,则其进退,必不难料。我意明日使乔车骑先尝敌,再用卿计,遣一军登山绕至其后……”说着话提左手一拍大腿:“十日之内,必要破敌!”
  可是他右手正端着酒盏,让侍从给倒酒呢,这么一拍大腿,浑身一震,侍从一个把握不住,酒就全洒出来了,几乎浇刘粲一胸脯。刘粲勃然大怒,当即喝令将那侍从绑了,斩首来报!
  刘粲打算派兵登上台垣,绕道以袭晋军之后,陶侃久驻冯翊,对郡内地形勘测得非常仔细,他又怎可能料算不到呢?因此在下寨之后,便即召聚众将,问道谁愿意去守备我军西侧,以防胡寇下平啊?
  “蓬山左营”督王堂当即请令,说末将愿往。陶侃就问你打算怎么办,如何堵塞胡军?王堂回答道:“贼难行远,若欲夹击我军,必自龙亭下平。军帅此前便已料知,在山下设垒,以塞其道,末将自当据垒而守,必不使胡寇一兵一卒出于山地。”
  陶侃摇摇头,说“不妥”,随即解释道:“敌众我寡,我只能予将军两千步卒,而彼处地不甚险、垒不甚坚,若胡寇将偏师来,固可堵塞,但恐为其探知我虚实,再遣增援,则恐难以久守。侃之意,若贼军众,将军固守,若所来少,可放其略略入平,然后以堡垒束缚之,以兵卒切割之,务求极大杀伤。若能大破敌,刘粲或许不敢再来。然而如此用兵,甚为艰险,一旦失误,难遏敌势,将军果有信心领命么?”
  王堂拍拍胸脯,回答道:“末将之能,军帅素知,唯喜陷敌破阵,不耐烦久守,如今最多十日,想必大都督必遣援军到来,是故才肯请命西向龙亭。则军帅之谋,正中末将下怀,有机会当面破敌,岂能无信心啊?”
  陶侃说好,当即命王堂统率两千本部兵马,前往龙亭守备。司马裴寂坐在边上一声不吭他本无军事才能,裴该也曾反复关照,说你不要随便干涉主官的军务,负好监军之责便可,所以一般这种军事会议上,他都咬着牙假装哑巴但在散会后,却悄悄地询问陶侃,说:“我看军中诸将,陆衍老成,董彪谨慎,而莫怀忠油滑,若论勇锐,无人可比王堂,军帅为何不使他正面对敌,却要遣向他处啊?”
  陶侃平素不怎么爱说话,但一来裴寂名为司马,其实是裴该亲命的监军,理论上若逢特大变故比方说发现主将有逃亡甚至于投敌的嫌疑他是有权力暂时解除陶侃职务的,势必不能冷面相对;再则裴寂这小子家奴出身,惯会看眼色、拍马屁,他知道裴该对陶侃寄望甚深,又很信任,几乎不当是部属,而跟对待卞壸似的,引为同侪,所以平常对陶士行恭敬得不得了,几乎执弟子礼,这对弟子么,总需要谆谆教导一番。故此陶侃耐着性子解释说:
  “我也知王堂甚勇,可为甄随之亚,只是无其跋扈耳。如今我军以固守为要,待大司马援军来,始可与胡军决战,则要王堂无用若甄随在,或可命其冲锋陷阵,以攻代守,但王堂非但不如甄随,其部勇锐也不若‘劫火中营’,强命出战,反易坏事。故此别遣以敌胡之偏师,或者可收奇效啊。”
  裴寂连连点头,说“受教了”,然后又问:“军帅以为,我军在此,可阻胡军几日?”
  陶侃沉吟道:“我亦不知……倘若平常交锋,我恃地形之狭,可以顺利遏阻胡贼,以待援军抵达。然如今刘粲急渡而来,料其军中粮秣必不充裕,若在此为我所阻,将难以深入冯翊,粮尽必退,则多日谋划,都成泡影。故此,或许会不计伤亡,全力以猛攻我……终究众寡悬殊,若纯斗力,胜负难料啊。”
  随即瞥了裴寂一眼,说:“司马不必犯险,不若先归郃阳去吧。”
  裴寂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笑笑,说:“且待接战后,再定行止……”这还没开打呢,我就先跑了,将来怎么跟大都督交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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