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继嗣
勒胡马 by 赤军
2019-5-16 19:38
南渡者中象裴嗣父子这种状况很普遍,本身不算普通百姓,而是士人,但身无官职,又乏财产或者在路上被抢光了渡江后衣食无着,只得依附同郡豪门居住,就此逐渐形成了一种无奴婢之名而有奴婢之实的特殊中间阶层。不过裴氏父子运气还算比较好的,突然听闻裴家正支有人南渡了,那就赶紧央告着卫氏,要到建邺来抱大腿啊!
而卫氏原本在中州就不算顶级豪门,尤其卫瓘父子遇害后,就光剩下有爵无官的卫实一支,以及一些孤儿寡妇(比方说卫玠就是卫瓘之孙,次子卫恒的次男),势力日蹙,因此南迁后也不敢居于建邺附近,而被迫得在相对偏远的江夏落户。
还有一支跟他们都比较熟的解县柳氏,也是河东豪门,则定居在了襄阳。
这回还是卫展、李矩都有出仕琅琊王之意,所以才带着卫玠等人到建邺来谋官,顺道让卫夫人教教王家小子书法,跑跑王氏的门路。结果听王导跟他们说,东海王妃同样南渡了,不日便会从寿春赶来,所以赶紧的,把卫门裴氏他们都叫过来认亲哪。
既是同郡,本该抱团取暖,而且巴上裴该用处还不甚大,若能蜷伏在东海王妃羽翼之下,那前程就比较有保障了。
裴氏父子则欲趁机脱离卫氏的庇护,复归本家,一提出此议来,裴该自然无有不准。一来庇护宗族,乃是这年月的政治正确;二则他缺钱更缺人,若如裴氏所说,想在江东厚殖产业,重振家声,就非得招揽足够的办事人手才成,那还有谁会比同姓更加可信呢?
裴嗣、裴常只要不是太傻,肯定懂得只有宗族繁盛,自己小家庭才能水涨船高的道理,而且他们家偏离主支很久了,自身又无官无爵,起码一两代内,也根本不可能爬到裴该脑袋上去。至于阴奉阳违、以庶欺嫡、以奴欺主等事,裴该若是够精明呢,那就不成其为问题,若是颟顸呢,换了别姓一样可能捅篓子。
因此裴该便把裴嗣、裴常一家子七口人全都留下了(卫氏当然不敢不放人),并且取出琅琊王所赏赐的那三百亩田契,要他们先去勘查一番,看看能否挑起管理的重担来眼瞧着便是春播之期,此事万万不可耽搁。
这三百亩田地的位置,是在东南方的句容县境内,距离建邺城五十多里地,照理说最多两天便能打个来回,但裴嗣父子去了整整六天,才又重返建邺。过来向裴该和裴氏理论上那田地是东海王家的,还不是裴家的禀报产业情况后,裴嗣趁机就说啦:
“我家田产往南不远,在丹山之北,有一小泽,名为丹湖,其水自地下涌出,而注入秦淮。据乡人言,湖多产出,鱼虾、芦苇、菱角、菰米等,且有野雁、白鹭,及沿湖田地可万二三千亩,分在土著南貉手中,尚无豪门占据,因思若以东海王家之名强购之,断无不得之理也……”
有些话裴嗣没敢宣之于口,那就是:真可惜东海王家如今只剩下一名寡妇,而裴文约才刚南渡,也还没什么势力,所以咱们不能强抢,只好求购。可是不管再怎么打着王府的旗号,压低地价,你终究得拿点儿钱出来吧?可是你们有钱吗?
裴嗣父子一张嘴,就能听出来确实是裴家人了,家学渊源,口舌便给,真有嘘枯吹生之能,一番描述,把小小的丹湖吹得简直比芍陂、巢湖乃至具区(太湖)还要富庶和美丽,听得裴该多少有点儿心痒难搔。鱼虾我所愿也,雁鹭亦我所愿也,尤其雕胡饭我还没吃过哪,很想尝试一下……
裴氏建议说,不如我再跑趟琅琊王府,求司马睿多赏赐点儿钱财吧?裴该摇摇头:“恐大王也无甚余财,且若厚赐我等,则他人将如何议论?”算了,还是我去找有钱人打秋风吧。
于是便去拜访王导,说是来借钱的,王导问他:“所须几何?”裴该也没有地价的概念,随口就报:“无需百万,有数十万可也。”王导当场就惊了:“何须如此之多?!”他大儿子王悦恰好在旁侍立,闻言也不禁脱口而出:“裴君以我家为巨富乎?”
裴该一翻白眼:“江东皆卿家产业,安得不富?”
王家父子当场就惊了,随即王导呵斥儿子,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转过脸来,就要求裴该慎言:“江东乃国家所有,何言我家?”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能这么明说啊!
裴该双手一摊:“吾裸身来,不贷金无以为资……”这是套用了《史记》所载陈平的话“臣裸身来,不受金无以为资”“茂弘若重该,便请相借,异日必当百倍奉还。”
王导说也别还不还的了,先告诉我你要那么多钱干嘛使啊?裴该把事儿一说,并且退一步,说我没想拿下整片丹湖和湖边土地,暂时有个三五成的也就满意啦。王导先摇头,继而又点头,说:“山林湖泽,国家所有,丹湖岂可售人?然若欲得湖边田地,此事倒也不难。”
于是他就去禀报司马睿,最终商定以东海王的名目,强征丹湖西、北两面的六十多顷土地,司马睿拿出几个王府小吏的名额出来,给几家土著大地主作为补偿,再随便漏几个小钱给小地主至于自耕农,那就管不了啦。随即司马睿还要求裴氏再进府来,由他亲自授予田契。
裴氏跑了一趟琅琊王府,回来就对裴该说:“景文与我商议,欲复兴东海王家……”
东海王司马越曾经秉持国政,拥立司马炽为帝前代惠帝司马衷据说是被他毒死的正如王导所说,门生故吏遍于天下,如今司马越既死,司马睿很想一股脑儿把叔父的政治遗产全都接收下来。所以他是不希望看到东海王家绝嗣的,也绝不允许东海王家被除藩,于是经过反复考量,以及和王导、顾荣等人商议,就打算把自己的亲儿子过继给裴氏为孙算是东海王世子司马毗的养子。
“景文次子名裒,年方十二,虽为侧室所生,却自小育于嫡妃虞氏膝下,我也见了,颇为机敏喜人。今乃欲使其继东海王家,文约以为如何?”
裴该心中暗笑:我就知道你们没那么慷慨,白送给我们田产。他说这是好事儿啊心道我背靠一镇藩王,总比背靠孤零零一个王妃要来得稳妥些但是想了一想,又说:“当先为大王、世子发丧、落葬,然后才可收育养孙。”
东海王司马越死在项城,灵柩还没等运回东海国落葬,就被石勒一把火给烧了;而至于世子司马毗,则是在洧仓遇袭,被石勒砍了脑袋。直到今天,也还没有为这父子二人正经举办过丧事,按照当时礼法,这是很不合适的。
裴氏连连点头,说你考虑得很对,不过我不想再去跟建邺那些家伙打交道了,文约你做我的代理人,去跟他们说道说道吧。裴该领命,便即入觐司马睿,司马睿亦连称有理,于是便按照风俗办了场招魂的祭祀,然后在城北的玄武湖畔择地为司马越父子各修建了一座衣冠冢。
丧事办完后三天,又再办喜事,由其子司马裒入继东海王家,成为新一代东海王,裴氏则称东海太妃。其实在原本的历史上,因为裴氏南渡得比较晚那会儿司马睿都已然登基称帝,而司马裒也少年夭折了所以是让司马睿第三子司马冲过继的,并且因为尚未得到司马毗确切的死讯,暂时也只是继承的王世子之位。
司马睿对待自己亲儿子,当然比对待远房叔母裴氏要更好了,不可能让他遥领东海国却收不上一粒租子来,于是改食下邳、兰陵二县,并增毗陵郡内万户之封。此前所赐裴氏三百亩及丹湖附近田产,转到了裴该名下虽说三品官只有权占田四十倾,但制度早就被破坏了,岂独他一人为然?
在裴氏的强烈要求下同时也是在王导的授意下裴该也就此有了一份正经职司,被任命为东海王傅,主掌王府内外事。裴嗣则担任东海王郎中令,其子裴常为东海王大农,另命李矩为东海王中尉三卿齐备,只是……还招不上护卫来,是借的琅琊王五十名卫兵,暂守门户。
给东海王父子治丧,王敦、王含没能赶上,但过继司马裒的仪式,他们哥儿俩正好抵达建邺,因此也都露了面。当晚,二人来访王导,秉烛夜谈,先互相交换了一下北方和长江中游的情报。
当时胡汉国真正能够牢固掌控的地盘也不过两三个郡而已,广袤的中原大地,其实大多数地区都处于一种无政府的状态,汉、晋两国诸势力各自割据一方,犬牙交错。胡汉方面可以粗分为四支主力部队,一是皇帝刘聪,以都城平阳为基地,正在和晋阳的刘琨往来厮杀,虽然占有人力、物力方面的绝对优势,却一时还未能取得全胜。
二是刘曜,困守长安,被贾疋奉着秦王司马邺,率领关西诸路晋军杀得是捉襟见肘,相信很快便会被迫退出关中的,或者仍归河南,或者一口气跑回平阳去。
三是曹嶷,在尧王山南方修建广固城,以之为基地,挥师西掠,已然夺取了过半的青州。四是石勒,不久前才刚离开葛陂,挥师北归,王敦判断他将要返回许昌,谋夺河南。但是王导却说:“裴文约自石勒军中逃归,据他所言,石勒很可能渡河前往邯郸、襄国之间……”王含一撇嘴:“幼弱书生,晓得何事?若石勒往河北去,则必为王司空所杀,彼焉肯自蹈死地?”
要说当时晋方最强横的势力,不在江东,不在关西,而在幽州。骠骑大将军、领幽州刺史、司空、护乌丸校尉王浚不但兵强马壮,河北士人历遭兵燹后纷纷前往依附,而且他还北联段氏鲜卑,西和拓跋鲜卑,临阵往往能驱此二族为其先导,军力为天下之冠。想当初司马越和司马颖相争,就是靠着王浚的力量,才最终将司马颖驱逐出邺城去的。
而且胡汉兵虽然不惧晋师,却唯独害怕王浚,为什么呢?因为王浚出阵常带着鲜卑兵哪。匈奴人素来畏惧鲜卑,那更别说匈奴人都瞧不大起的杂胡羯族了石勒从前就曾经被王浚打败过,如今还敢去河北?那不是不死找死嘛。
王导皱皱眉头,说:“前此胡贼围攻洛阳,河北空虚,若王司空肯率鲜卑兵南下,则黄河以北,当尽复国家所有,再进讨青徐,与我南北对进,曹嶷不足平也。何以迟迟未见动作?”
王敦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有谣传,王司空欲效苟道将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