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大号和乳名
勒胡马 by 赤军
2019-5-16 19:38
小儿满月之际,裴该在长安城内大宴宾客,并且给儿子取名。
那么该起啥名字才好呢?裴该这个头大啊,想了半天后世姓裴的谁最有名?自然是《隋唐演义》中排名第三的大锤将裴元庆了。不过这人本属艺术虚构,况且这年月士人还习惯单名,双名者寥寥无几,则叫裴元、裴庆,貌似都不大好听。
不过裴元庆也是有原型的,那便是隋朝礼部尚书裴仁基的长子裴行俨,曾随父投奔瓦岗,受封上柱国、绛郡公,后归王世充,旋因谋反,父子皆为王世充所杀……
这么一想,很不吉利啊!
再想一想,好在裴仁基还有个次子,也就是裴行俨的兄弟,乃是初唐名将裴行俭,倒算是安安稳稳病死于床箦的。
裴行俭字守约,唐太宗时以明经科考试中选,并得名将苏定方授予用兵之术其实裴家数世将门,根本不用人教后被任命为西州都督府长史、安西都护等职,守护西域,多次击退突厥和吐蕃的侵扰,并最终尽平东突厥残部。裴行俭允文允武,官至礼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封闻喜公……这位事迹就要光彩多了,下场也很不错嘛。
裴该想来想去,那就他吧,决定给儿子起名为俭裴俭,希望人如其名,他将来不会变成奢靡腐化的豪门公子吧。
定名之时,喜宴还没有开,便先通告家中众人。裴服对此表示异议,对裴该说:“按照惯例,小儿周岁始取大名,冠礼乃定表字。则如今公子尚未满月,便定大名,既不合于时俗,又恐……对流年不利啊。主公三思。”
裴该脑子里本来并没有这根弦儿后世哪有小孩儿要到周岁才起大名的呢?户口可该怎么上啊?于是便问:“有名方便称呼,若整年无名,岂不麻烦么?”
裴服拱手道:“可先起一乳名。且按家乡习俗,小儿多起恶名自然也有例外则诸神不扰,群鬼不理,可得安泰。”
给小孩子起个什么阿猫阿狗的贱名,据说比较好养活,这种习俗倒是一直流传到了裴该的前世,他也曾经听说过。因而便问裴服:“我亦有乳名乎?”我知道曹操有乳名,叫“阿瞒”,还知道顾恺之小名“虎头”、陶渊明小名“溪狗”、王安石小名“獾郎”……除了顾虎头外,就全都是恶名、贱名。那么我有小名吗?没印象了呀……
裴服笑道:“主公自有乳名,然年深日久,无人呼唤,想是忘却了。”他是曾经跟随过裴頠的老家人,比裴该年长将近十五岁,也就是说,裴该还在襁褓之中,被人呼唤小名的时候,裴服已近成年,对此自然还有记忆。
当即提醒道:“主公的乳名,唤作‘阿余’。”
裴该皱皱眉头,竭力搜索这一世残碎的记忆,貌似有些印象。随口又问:“先兄乳名又唤什么?”
裴服回答道:“是‘庆郎’。”
裴该听了,不禁郁闷:“他生便可庆,我生便多余同为先父血胤,待遇何其不公啊!”
裴服笑道:“先公在时,每赞尊兄耿介诚实,聪颖好学,认为必成大器。至于主公……”话说到一半儿,赶紧就给咽了。
裴该说你讲实话,不必隐晦,老爹还活着的时候,究竟是怎么评价我的哪?
裴服便道:“先公遇害时,主公不过十岁,孩童心性,如何做得了准啊?只是……先公乃谓,阿余腼腆怯懦,难成大事,唯仰仗父兄荫护,始可成人……”说着话连连作揖,表示歉意。
裴该不禁莞尔,心说“腼腆怯懦,难成大事”八字考语,其实也很贴切,原本的裴文约要不是胆小儿,也不致于在宁平城外见到尸山血海,当场就给活活吓死了,遂使我趁虚而入。当下想了一想,我确实得给儿子起个小名,总不好对着个襁褓中的婴儿也“裴俭”长“裴俭”短地叫吧。
猛然间忆起,当日婴儿初生之时,自己曾有“保大不保小”之语,不禁脱口而出:“是儿乳名,可唤为‘保大’。”本身就是我家老大么,叫“保大”挺合适,至于此名不恶……那顾恺之还叫“虎头”呢,什么贱名好养活,裴该本人肯定是不相信的。
真管自家儿子叫“溪狗”、“獾郎”?裴该还没这么自虐。
不过乳名只是家里人叫,满月宴之时,自然不便宣之于口,公示众人。裴该也不管裴服怎么说,直接就宣布了,我这个儿子大名为“俭”,就叫裴俭,众人倒是也无疑义。
因为所谓“百里不同风”,小儿周岁才起大号,这不是儒家礼法,不是朝廷法度,谁知道你们闻喜裴家是啥习惯呢?至于裴嶷等人虽然有些疑惑,但他们也不清楚主支是不是别有规矩裴俭这名字不错,就这么叫好了。
这场盛宴,与会者甚众,堂上堂下,列坐了好几百人其实后堂还有,多为亲戚内眷,由荀灌娘负责招待。小保大由乳娘抱出来,在众宾朋面前亮了亮相,随即就又抱回后院去了,终究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是否敢于面对这么大场面,会不会吓哭乃至受惊,真是谁都难以保证的事儿。
不过看起来保大的胆子还是不小的,乳娘原本趁着他熟睡的机会往外抱,可是才到前堂,或许人声嘈杂之故,婴儿瞬间就醒了,瞪俩大眼,好奇地环顾四周。众宾趁机连声称赞,说此儿无畏人之意,无怯生之情,将来必成大器。
裴该心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就这才刚满月的婴儿,又能瞧得出什么来了?不过他也知道,众宾的称颂,与其说是恭维,不如说是美好的愿望。当下先让乳母把儿子抱回去,然后举起酒盏来,敬谢众人,并且说:
“是儿佳运,不生于丧乱之际,朝不保夕,亦不生于太平之时,纨绔无忧,专捡此胡炽渐息、中国将兴之岁,降临此世。还望诸君与我戮力同心,重定天下,使是儿幼知生而不易,长成后却能安享太平。”
众宾都举起酒杯来,纷纷表态,说咱们一定会善辅明公,将来也善佐公子的。
裴该又道:“今儿满月,其后尚有百日之礼、周岁之礼,亦当请诸君前来共宴。且我欲其周岁时行‘抓周’之事,以观其志。”
“抓周”的习俗绵延近两千年,源头就是这个时代,但并非中原之风,而是江南之俗。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记载道:“江南风俗,儿生一期,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用刀、尺、针、缕,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愚智,名之为试儿。”
裴该当然不相信摆几件东西就真能试出周岁小儿的志向来,不过是觉得这种风俗很有趣,所以打算耍上一回,小小怡情罢了。座中倒有一半人不明白何谓“抓周”,剩下一半儿听说过的,都当是裴公当年居于建康之时,沾染上的南俗此事无伤大雅,想搞就搞好啦。
这年月的文章、书籍,原本传抄速度很慢,不过裴该已经用上了雕版印刷术,版式一成,无论《姓氏志》还是《百家姓》,旬月间便得千套,还通过各种渠道向外散发比方说由行商承销,并且不收成本。故此短短数月间,两部书便即传遍天下。
王敦时在南昌,览书大怒,对心腹钱凤说:“全是妄语,今我为国家重将,自当入前十,岂可排名如此之低?!”
但是随即就喟叹一声,说:“是为茂弘(王导)所误也。”
自裴、祖北伐以来,直到刘隗入长安为止,建康政权在后方屡屡掣肘,主持其事的虽然是庾亮,但王导作为执政者竟然不加拦阻,则分明是默许啊,裴该、祖逖又怎可能不生出芥蒂来?这回裴该编纂《姓氏志》、《百家姓》,把不少关东已然衰微的家族排名拖后,本在情理之中王敦也不反对但琅琊王家不应该大幅度降级吧。
王敦如今的官爵是镇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江州刺史,封汉安侯;即便王导算是司马睿的幕宾,身上也挂着振威将军(四品)的头衔呢,光凭他们两个的权威,就不可能给琅琊王氏降那么低啊!
所以裴该往书里塞了不少私货,是个人就瞧得出来,而最大的私货么,自然就是故意贬低琅琊王氏了。
钱凤劝王敦暂且息怒,然后说:“裴公此举,非独低王氏也,实欲弱江南之政,则刁、刘不除,终为大患!”
自从刘隗跑了一趟长安,跟裴该谈判成功,得意洋洋返回江东以来,刁协、刘隗二人便深得司马睿的宠信,王导反而因为庾亮之败,有受牵累靠边儿站的意思。但若仅仅如此还则罢了,终究谁都动不了王敦,琅琊王氏二头并重,王导小受挫折,王敦说不定还乐见其成……
关键刁协、刘隗的种种举措,使得侨客大批北归,留下来的也多受压制尤以琅琊王氏为甚这就导致江东土著蠢蠢欲动。吴士本想趁这个机会,硬挤进司马睿幕府里去分一杯羹的,偏偏刁、刘本身就是侨客,弱化侨姓各家的目的是为了提升司马睿在江东的独裁权力,同时也不使朝廷产生疑忌,他们可没有要分权给土著的意思。
于是以吴兴沈氏为首,土著们自己不敢妄动,却到处煽风点火,策动小规模叛乱,导致王敦、周访、甘卓等将率兵四处征剿,应接不暇。
因此钱凤就说了:“吴士顾、陆、贺、薛等并得显扬,南貉见此,骄焰更炽,此分明朝廷欲弱我江东,使不为中原之患也。若不能重贵侨姓,则此祸终不得解,而若欲有所更张,必去刁、刘!”
王敦缓缓颔首,说:“世仪此言是也,我当致书茂弘,使其振作。他在内用事,我于外呼应,始可变建康之政。”
这两部书通过各种途径,最终也送到了刘粲的案头。刘粲爱不释手,日夕诵读,还说:“董文博果当世大儒,考订详尽、脉络清晰,且文辞雅驯……”随即笑谓左右:“唯其排名,必为裴文约私意,不可信也。”
他伸手拍拍书本,得意洋洋,左右环顾,那意思:裴该做这书是何用意啊?你们还瞧不出来他的私心吗?我此前猜测的没错吧,不必要自抉双目了吧?
刘粲这一得意,就开始胡言乱语,说咱们也应该编同样的一本书,梳理境内各家,定个名次出来。当然啦,我新兴刘氏是国姓,当列第一;单氏是国戚,应为第二;至于呼延、贺兰、卜、乔等国族(或屠各或匈奴),一概都进前十!
颁令下去,却无人肯应命动笔。关键是胡汉根基本弱,境内显族不多,即便如刘粲所言,把胡姓也塞进去,估计都很难挑出五十家来。晋人作书,有百姓,近两百家,而咱们这儿才出本儿四五十家的,这是东施效颦啊,必受世人耻笑。
除非把等而下之的寒门也一并算进去……那同样不落好,更会让人笑掉大牙吧。
既然如此,谁还肯担这主笔的骂名呢?
刘粲见其事难成,时间一长,念头倒也淡了,最终不了了之。
两部书同时也送到了石勒的案头此时他已然返回襄国坐镇,而遣石虎、孔苌、蘷安等将镇定并州石世龙当然是不识字的,便命参军樊坦诵读,自己听得是摇头摆脑,乐在其中。
完了就对张宾和程遐说:“裴文约终不能纯以当世名爵而论高下,且所及仅仅晋地。若要我来编纂,哪有司马家什么事,当以裴姓为第一、刘姓第二,我做第三。”
随即伸手一指:“张姓第四,程姓第五……”顿了一顿,又道:“或祖姓四、五也可。”
程遐心中不怿我怎么还排张宾后头?顺势恭维道:“明公既有此意,遐可为公作书。”
石勒“哈哈”大笑道:“随口说说,子远不必当真。”笑完了转向张宾,问道:“作书乃书生之事,而裴文约非纯书生也,我料他此举必有深意。右侯可能明悉其心啊?”
张宾点点头,拱手道:“明公洞见万里。我意裴文约作此二书,其真实用意乃是……”就此条分缕析,逐款分析给石勒听,程遐在旁边儿插不上嘴,更感恚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