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驱虎吞狼
勒胡马 by 赤军
2019-5-16 19:38
刘雅首献围城打援之计,其实也不能算全错,首先正如刘均所言,你得看这城池是否真有把握攻得下来,或者起码试攻两日,能够给城内人心造成极大的慌乱;其次,他多少还是有点儿轻看了裴该,认为这种晋人贵冑,即便能力再强,胆子也小,未必敢于独守坚城而直面大军,肯定会招呼各路增援,速速前来的吧。
别提什么大荔之围,那时候裴该有多少兵啊,如今郃阳城内才有多少?而且当时他内受索、麴之逼,无奈而护守大荔,如今可是有退路的呀,并且身份尊贵,为晋之大司马,执诸臣之牛耳。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能再鼓起勇气来冒死守城吗?
关键是刘粲此次发兵,朝中多有异言,影响到军中,也难免人心不齐关中是该打,但以咱们如今的实力,主要是钱粮不足,有必要起倾国之兵往攻吗?遣一员上将率万余军,去随便拿下几座城池来,打乱裴该的积聚步伐,不就足够了吗?
所以王琰、田崧等参谋都劝刘粲不可冒进,只有刘骥混不吝,一会儿说要直下长安,一会儿说要猛攻郃阳,却都无人附和。在这种情况下,刘雅献出围城打援之计,方方面面都勉强可以认同,刘粲也只得暂且依从了。
要说刘粲刘士光在国政上是很刚愎的,因为面对的多是那些他瞧不大起,或者特意起逆反心的祖父留下来的老臣们;但具体到军略细节、战术问题,身边都是亲信将领、参谋,他反倒容易耳根软,经常会拿不定主意。
可是虽然定下了围城打援的方略,他又不肯真的围而不攻,趁机休整士卒,反倒一连数日,对郃阳城发起了本意为试攻的猛攻,直到损失惨重才被迫罢手。就此考虑打援之计是否可行,才刚欲设他谋,探马来报,晋人陆陆续续开进了频阳和大荔那我就再等几天看看吧。几日后,甄随首先出了大荔,但是跟刘骥见了一仗,转身又缩回城里去了;刘粲再欲诱引郭默出城,同样失败,正在踯躅,郃阳城上却又燃起了烽烟……
就这么一直勾引着他,导致顿兵郃阳城下,已然将近半月,眼看军粮消耗得很快,后方供应速度却慢,再不别筹对策肯定是不行啦,这才再次征求诸将的意见。
将次问到刘雅,刘雅出列说:“此前臣设围城打援之计,误导殿下,死罪。然臣仍然以为,晋人必援郃阳,或是各部勇懦不齐,不敢遽进之故。也或许……彼等欲请洛阳祖逖发军应援,或使祖逖北渡,以袭河东,然后才合救郃阳,未可知也。”
刘粲点头道:“此亦不可不虑……”随即跺一跺脚:“我本于河上多造堡垒,以阻祖逖涉渡,即有万一,也可调平阳守军南下相制。可恶那石虎,竟敢袭我西河,使平阳之军不敢轻动……唯如此,我当急破关中之敌,以免为祖逖所趁!”
于是下令,命各垒虚张旌旗,继续包围郃阳其实只留下乔泰一军以监视之;命刘雅护守山口,配合夏阳的李景年,保障后路;命刘悝、靳康仍然驻留在上洛水东岸,防止郭默东进;他自将主力四万余众南下,先取蒲坂渡,再寻机涉渡渭水,且看那甄蛮子还敢不敢困守不动!
才刚令毕散帐,诸将各去准备,忽然得报,说夏阳刘景年遣人押送过来一名身份特殊的奸细。
刘粲先读了李景年的来信,这才喝令将奸细押解来见,时候不大,部曲便即推搡着一条光头汉子进入帐中。那光头还一脸的懵懂,指指刘粲问:“这位贵人是……”
“此乃我皇太子殿下,还不跪拜?!”
光头一听这话,当即双膝一软,伏跪在刘粲面前,磕头道:“原来是殿下,小人山戎野狄,不识殿下御容,未能及时行礼,死罪,死罪!”
刘粲听了这话,倒不禁嘴角略略一撇“山戎野狄”这种词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编出来的,此人有趣但随即便将面孔一板,喝问道:“汝是何人,来此何为啊?”
那光头仍然趴伏在地上,却竭力歪着脑袋,仰起头来,视线不敢与刘粲目光交汇,只望向对方胸腹之间,大声回答道:“禀报殿下,小人名叫拓跋头,乃代王麾下一末将也。小人奉了代王之命,特来觐见殿下……”
刘粲喝道:“安得诓我,汝既是拓跋氏遣来见孤,为何不往平阳去,却到冯翊来?!”
李景年信里说得很清楚,此人乃是沿着黄河西岸,从北方过来,到夏阳附近,被我伏路小校所捕获的。那就不对啦,你既然是拓跋郁律所遣使者,要求见刘粲,就该取道晋阳而南,为什么会跑到河西边儿来呢?
拓跋头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词,当即毫不磕巴,直接回答道:“好叫殿下得知,代王时在肆卢川,即自肆卢川遣小人南下;小人本欲自采桑津渡向河东,可是才到渡口,却听说殿下已经率兵征伐晋人,到河西来了,这才沿着河岸,一路南下……”
刘粲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为何要杀我部卒,夺路欲逃?”
“殿下容禀,这冯翊之地,本是晋人所有,贵军士卒也未打旗帜,小人实不知是哪方人马,故此略略抗拒了一下……至于杀害贵军士卒,实非小人所为,小人有从奴,是边鄙戎狄,比小人更山,更野,又不会说匈奴……中国话,为护小人,多少鲁莽了一些。总共伤害了贵军五名士卒性命,待小人返回草原,自当取财帛为偿。”
“汝那从奴何在?”
“他知道杀错了人,便即畏罪,策马逃去……或许是逃回草原上去了吧。且待小人返回草原,必然献他出来,为贵部抵命……不过若是以命抵命,便不好再取钱为偿了。此是鲜卑的习俗,还望殿下宽容。”
拓跋头说的话,刘粲连一个字都不带信的此獠分明是逢了郁律之命,跑到冯翊来想联络晋人。拓跋鲜卑原本与并州刘琨守望相助,如今既然刘琨跑了,那么想要再跟晋人牵上线,自然最方便就是从河西南下,来长安找裴该啦。这厮失手被擒,才诡言说来觐见自己,想要蒙混过关,以逃性命。
不过,刘粲也并未想要处死拓跋头。固然拓跋鲜卑奉晋正朔,与胡汉是敌非友,但自刘琨丧败后,平阳方面却普遍认为,应当停止争端,设谋羁縻鲜卑拓跋与刘琨,力合则强,力分则弱,如今虽然已不能算是胡汉的北方大敌了,但倘若三不五时南下骚扰,却也容易牵制大量兵力,影响到胡汉对黄河流域的重新征服。
故而此前不久,刘粲曾经遣使草原,拉拢拓跋郁律,郁律虽然并未答应背晋从汉,却也提出了互市的请求,似有罢兵言和之意。当时谁都没想到,他一转眼便即挥师西向,彻底击垮了铁弗部……
只是铁弗虽为胡汉臣属,刘虎被封为楼烦王,终究等若依附势力,再加上刘虎兵败后往依刘曜,刘粲实在没有为那家伙报仇雪恨的意愿。他仍然希望能够暂时稳住拓跋鲜卑,且等自己底定中原之后,再秋后算账不迟。
故此胡汉国与拓跋鲜卑的关系很微妙,李景年也明白这一点,不敢擅自处置拓跋头,便将其押解来了刘粲的大营,而且路上虽然命人严加看管,却也没上绑绳,没装囚笼,待遇还算挺不错的。
那么既然胡汉想要与拓跋鲜卑暂时谈和,对于拓跋的使者,刘粲可以慢待,却不能杀即便那小子满嘴都是谎言,并无一字可信。刘粲也不戳穿,却问拓跋头:“既是来求见孤的,可有汝主的书信?”
拓跋头摇头说没有“我鲜卑向来无字,都是用的晋……汉字,代王并不识得,小人识得,却不会写。故此只是命小人口头向殿下致意……啊,对了,殿下若是不信,小人倒是带着代王的记认,但被贵军搜走了……”
李景年的来信确实还附着一小片羊皮,上面用木炭绘制着一匹骏马,正是拓跋郁律的标记,胡汉与拓跋之间打了十几年交道,对此,刘粲自然是认得的。但这除了说明拓跋头确实是郁律所遣外,对于了解他的真实使命,完全就没有用处。
刘粲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直截了当地问道:“代王使汝寄语孤,他如何说?”
拓跋头还是那副伏在地上,歪脸昂首的样子,仿佛丝毫也不觉得累,刘粲看久了,却有点儿眼晕,当即摆手命他起来回话。拓跋头这才爬起身,躬着背,按照鲜卑的风俗,双手交叉抚胸,一边向刘粲行礼,一边说:“代王使小人寄语殿下:此前殿下遣使到平城来,说欲要两家和好,代王当时未应,但与诸部大人反复商量,都觉得汉国承天景命,刘家天子真龙降世,是不能长久与之为敌的。想先祖力微在时,本臣从于魏,后来晋取代魏,便即附晋;如今既然汉取代了晋,我家也自当奉汉正朔才是。
“但先王猗卢与刘并州约为兄弟,以兄助弟,理所当然;先王虽逝,刘并州论辈为代王的叔父,以侄助叔,也合其理。可惜并州战败,逃去依附段氏了,段氏与我家虽同为鲜卑人,多年征战,是敌非友啊,这叔父都投了敌了,侄儿还有必要相帮他吗?既然如此,不如与汉国约和了吧。”
刘粲听了,不禁将身子略略朝前一倾,问道:“汝主果有此意么,愿奉我皇汉正朔?”
拓跋头摇摇头,说:“代王之意,只是与汉约和,并非臣服。其实若要臣服也无不可,终究汉大而拓跋小,汉富而拓跋贫,但须得给个听得过去的名位,代王才好堵住诸部大人的悠悠之口晋人可是许他称王的呀!”
刘粲微笑道:“倘若汝主是诚心归附,皇汉也可赐予王号。”
拓跋头闻言,貌似愣了一下,随即就问了:“这个,小人,不,代王派人打问过汉国制度,从无异姓封王之事啊,即便铁弗乌路孤那厮……他被赐了刘姓,也只封楼烦公而已,石勒雄踞河北,也只封了赵公而已……”
刘粲听对方提到石勒,不禁面色一沉,当即打断了拓跋头的话:“铁弗狗与羯奴,如何可与汝主相比?若郁律肯奉王化,我当即上奏天子,仍封他做代王!想那司马晋,不也有同姓不王之例么?照样封汝主为王,我皇汉出手,绝不下于晋人!”
拓跋头趁机讨价还价:“这个,殿下容禀,昔先王猗卢得晋大单于、代公之封的时候,还受赐过马邑五县……”
其实不是“受赐”,而是“请割”。时为晋怀帝永嘉四年,拓跋猗卢遣郁律率二万精骑南下,相助刘琨击败白部鲜卑和铁弗匈奴刘虎就是因此才西逃去了肆卢川的在因功受封大单于、代公后,猗卢贪欲不息,通过刘琨请求割取马邑、阴馆、楼烦、繁畴、崞五县。怀帝当时自顾不暇,正在倚重刘琨,自然刘琨说啥就是啥了,无不应允。
此后拓跋鲜卑又多次南下,甚至于曾在晋阳城下,大败来侵的刘粲,就此一步步将势力南扩,直至并吞了整个雁门郡,并将雁门属县平城定为南都,作为进一步南侵的桥头堡。
拓跋头的意思,你光封官拜爵不成啊,晋人可还割地呢,汉国对此有没有什么表示哪?
刘粲闻言,双眉一挑,貌似将要发怒,但随即却又把火给压下去了,略一思忖,嘴角一撇,便道:“不过五县而已。新兴郡下辖亦是五县,便赐予代王了!”他此前一直不称呼郁律为代王,因为那是晋朝封的,不是他们胡汉封的,如今既然表示也可以给个代王封号,自然脱口而出。
刘粲在打什么主意呢?他自然不似晋怀帝一般软弱,也不象刘琨一般,把拓跋鲜卑当救命稻草,所以拓跋头一提割地之事,本能地便待发怒,可是随即一想,我不如暂且把新兴郡让给郁律吧……
反正那儿见在石虎治下,朝廷又管不到,拿别人的东西送人情,有啥可惜啊?再者说了,石虎骄横跋扈,贪得无厌,则朝廷命其退出新兴,他必不允,倒时候便可致信郁律,说不是我违背承诺啊,乃是石虎不从王命。由此郁律必恶石虎,倘若两下交兵,那你说石虎还有余力南下威胁平阳吗?
此乃驱虎吞狼之计也!